我的父親不善於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,也不太和家人溝通。小時候,只知道父親針對很多人事物有一套小孩子不太能理解的堅持。長大後,回憶起小時候和他相處的時光,細細地拼湊了他留下的回憶,我才發現自己比較能夠理解他了。
父親生於1939年,馬來亞半島丁加奴東面沿海的一個漁村。也就是說,二戰時,日本占領馬來亞那三年零八個月,父親是親身經歷的,日本人投降時,他快滿七歲。我不知道父親對那段歲月的記憶有多清晰,但他對於日本人的恨惡,在他這一輩的人當中,是很少見的。小時候我們很愛看日本卡通片,但若被父親看見了,就會挨一頓罵,免不了又聽他憤怒地講述日本人的暴行。據父親說,祖父曾被日軍抓了去,受了不少苦。日軍將水管塞進他的喉嚨中,不停的灌水,然後再一腳使勁往腹部踹下去,如此不斷地重複。要不是祖父的手足變賣家產將祖父贖回,祖父應該是回不了家了……這樣的故事在當時聽多了只覺無趣,心想:卡通和戰爭明明是兩回事,父親真是個無理取鬧的老古董!
除了祖父的故事,父親還常描述了日本人在中國的種種暴行。後來我發現,這些內容都記敘在父親極為珍惜的兩本書中;書名我是不太記得了,只記得是有關南京大屠殺和八年抗戰的黑白照片集。照片集中有「人頭堆」 放大特寫,哪些人頭的表情各異,有死不瞑目的、嘴微微長開流出鮮血的…另外還有婦女受凌辱、小嬰兒倒插日本槍刀上的照片…我和弟弟常常翻出這兩本書,在沒有Parent Guidance的情況下一頁頁地看,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小孩子感到好奇。想必是照片中,日軍露出的得意表情讓父親的忿怒久久地燃燒不息,他告訴弟弟,這兩本書是我們家的傳家之寶,要世世代代緊記日本人如何殘害我們中國人;長大以後,我才知道那叫民族情感。不知道是可惜還是可幸,我們這一代始終不能用同樣的情緒看待日本人,畢竟那個時代離我們太遠了。
小時候對父親的另一深刻印象是他在外頭有很多朋友。父親喜歡帶著我和弟弟到處去,漸漸地我也知道他常和哪一些人來往,他的好朋友是一個我們叫「拔江叔叔」的海南同鄉。拔江叔叔是開咖啡店的,咖啡店裡除了賣咖啡等飲品還有手工做的包子(這是新馬一帶海南人的傳統行業,我的親人中不少都開咖啡店)。他們這一群同鄉幾乎是每個星期天都聚在一起吃早餐,除了支持同鄉,也聯絡感情。那個時候的父親情緒高昂、話也多了,一改嚴肅、易怒的父親形象,似乎更易於讓人親近。這一群人有一種特殊的默契,是不同於親情、無法取代的認同感。一些長輩聽我支吾半天講不出海南話,就會搖頭嘆氣表示「遺憾」,常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認證「不合格」的海南人。
父親很重視同鄉情誼。有好幾次他帶著我到附近的老人院探望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同鄉,也定期帶他去看病;這個阿公也不知道怎麼感謝父親,常常硬要將院方分派給他的蘇打餅﹑罐頭送給我們。後來再也沒有看過這個阿公,父親也沒提起了,想必是離開了。另外,父親也是海南會館的老會員。每年海南會館會派人來收會費和募款,父親總是來者不拒,倒是大姊、二姊很爭氣,年年都能以優異的成績獲得會館頒發的獎勵金,外加大餐一頓,如此一來收支大致平衡。如果老三爭氣,或許還能有餘。但我知道父親心裡不在乎這些,同鄉聚首才是他所期待的年度盛事。
我和父親的緣分只有二十三年,這中間或許還要扣除了離家在外念書,聚少離多的那五年。常憶起的父親,是我兒時的他。少年時期的我們,心裡只有自己、朋友、學業、將來!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更少,曾經,父親易怒的脾氣常讓我們覺得他無理霸道;他對同鄉的熱情和侃侃而談,也讓我們覺得他對別人的關懷更勝於對家人的付出。長大後,我才發現父親的感情比我們更豐富,他的堅持也不是沒有理由,這一切源自於他對民族、對想像中故鄉的情感。只是年少時的我們不了解那個時代,也不了解那一種情懷。父親中風後行走不便,心裡還想著到從未踏上的海南島,話到口邊欲言又止,只吐出「可惜」二字。
也許父親從祖父敘述的內容中建構了想像中的祖國和故鄉,再用一種懷念故土的心情紀念著他的父親。雖然我不會說海南話,但將來一定會替父親踏上海南島,那是我們共有的故鄉,即使是想像中的也好。(尤思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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